这是非常久远了的事。
山上的很多彝族人家,在山下都有汉族“亲家”。
此“亲家”非婚姻上的亲家,不过是交情深厚的彝汉人家彼此之间在口头上的一种叫法。这类亲家来源有两种,一种是子女拜结干爹,一种是彼此交往甚多,素生情谊,遂成亲家。
我家的亲家,那时住在今天的白鹤滩镇和平村,记忆中那里到处都是层层的梯田,长着高高的绿油油的水稻,填满了儿时的每一个梦乡。
那年那月,我的父母背上大袋的玉米到山下走村串户换面条,经过和平村时与一姓张的人家做上了交易,途中,早已饥肠辘辘的两人被热情的主人家邀请到厨房免费享用了一餐,饱食之后主人家还额外馈赠了一捆甘蔗,我的父母心满意足,乐呵呵地谢别这家人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这捆甘蔗被我们一家人视为上乘的点心,母亲把甘蔗砍成一节节的,珍藏于谷草中,待每个晚饭后才按人头抽出几节享用,这捆甘蔗似乎是吃了好几个月。
来而不往非君子,下次下山赶集时,我的父母给张家送去了一斗黄豆,说做两顿豆花吃。张家自然很高兴,又留他们吃饭,还回赠几块米花,甘蔗则随他们背。最关键的是主人家嘱咐他们以后下来赶场就到他家歇歇脚,吃吃晌午饭什么的。此后,我可爱的父母每次下山赶集当真都去这这户人家刹一脚,当然,每次都不会空手去,也不会空手回来。就在这一来二去中,我家与这户人家自然而然地成了亲家,山上出来新鲜的五谷杂粮,就送一些下去,比如土豆、燕麦等。山下的亲家更是大方,收了稻谷,收了花生,就送上一两袋,甚至平日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点心,也往山上送一些。有福同享尽是如此。
有了亲家,山上过年过节,就要邀请山下的亲家,亲家不来,要送肉下去。又逢山下过年过节,自然也要邀请山上的亲家,亲家不来,照样送好吃的上去。
我第一次到亲家家去,是去过春节,大概是7岁左右,依稀记得是一家人都去了。张家的男女主人年龄比我的父母大很多,至少不是同辈人,我们因此叫他们爷爷和奶奶。这对慈祥的老人对我非常怜爱,经过我身边时,总是伸手抚摸一下我小小的头,笑盈盈地说上几句我听不懂的话,还不停地往我手里塞这样那样好吃的东西。张家子女较多,大的已婚分了家,小的则大不了我多少岁。我就喜欢这个小的,因为是个漂亮的姐姐,但我自然得叫她小姑姑。小姑姑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双亮汪汪的大眼睛,幼稚的我也知道她是多么的漂亮,多么的可爱,便一天到晚紧跟在她后面,进进出出嬉戏游玩。她也乐意,一会儿叽里呱啦非常费劲地教我说汉话,一会儿拿出课本像模像样地朗读给我听,写字画画给我看。别的小孩围过来调戏我时,她会很生气地赶走他们。
汉族人家的过年猪大都是提前宰好了的,春节一到光是吃喝玩乐,好不热闹。那时山下的汉庄虽比山上的彝寨富裕得多,但生活还是比较简朴单调。大年三十那天下午,放了鞭炮,祭了祖,便吃年夜饭。年夜饭最好的菜就是酥肉和猪脚炖粉条,外加几个炒的荤菜,没有大鱼大肉,也不兴敬酒,不像今天那样一上桌就要表示几杯。到了晚上便看电视,前面放一矮桌,上面摆满了花生、米花、糖果等好吃的东西,大家吃着看着,大人们时不时拉拉家常。哦,对了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电视,是黑白的,屏幕非常小。虽然对电视好奇,但全然听不懂里面说的话,只记得电视里头的人穿着奇装异服,伊咿呀呀地唱,觉得不好看,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这是京剧。
初一早上,小孩们都跟着张爷爷去上坟,我照样紧跟在小姑姑后面,像是她的尾巴。到了坟地,我倒有点怕了,一是之前没有见过坟墓,二是鞭炮放的急,便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,躲得远远的,非常窘迫,其他人回头看我一次,笑一次,连张爷爷也跟着笑。小姑姑这回没有向着我,反而笑的更欢。
年已久远,我对这次作客的点点滴滴未能全部记清,但还记得回去的时候,亲家送的礼物简直把我父母的背压坏了。回到山里,心中就开始期待下个春节再去张爷爷家玩。但刚过半年,我的期待却变了。
半年之后的火把节,张奶奶带着漂亮的小姑姑来我家作客了。她们带来了炒得香喷喷花生、甜甜的米花以及花生糕,尽是山里没有的糕点。来了贵客,我的父母倾尽热情,做了一席拿手好菜加以招待。什么菜呢?不外乎就是去了肥的坨坨肉,外加厚厚的绿绿的苦荞粑,还有香气扑鼻却让人不敢多吃的冷水鸡。然而,两个贵客却全吃不贯,蜻蜓点水般只尝了几口就擦了嘴退下饭席。这样一来,我的父母便嘀咕山上没有她们喜欢吃的东西,让她们挨饿了,哪知她们却对烧得黑不溜秋的土豆特别感兴趣,吃得津津有味。张奶奶填饱了肚子,便乐呵呵地领着我的母亲,开始磨绿豆,煮凉粉。小姑姑却有点闷闷不乐,也不肯跟我出去玩耍,也许是怕陌生,也许是讨厌众多的破衣烂衫的邻家调皮鬼们。特别是晚上没有电照明,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柴烟,让小姑姑直掉眼泪。
也不知张奶奶和母亲忙到何时,但见翌日清晨一起来,我家的厨房里摆着一盆盆白嫩嫩的凉粉,数了数,竟然有整整十大盆, 让我好不惊讶,心想这么多凉粉就一家几口人哪吃得完。自然,一见凉粉我便立马垂涎三尺,在一旁做佐料的张奶奶一看我馋兮兮的样子,便准备切一碗让我解解馋,母亲却煞有介事地前来阻拦,说生意还没有开张,自家人不能先吃,等背到火把场开张了生意,再随我吃多少碗。原来,这俩妇人是要在火把节里卖凉粉,怪不得煮了这么多。这下,我也只好速速离开厨房,免得口水止不住的流啊流。
这天早上,全家早早吃了饭,然后倾巢出动,人背马驮把凉粉运到山上的火把场,抢占有利位置摆起了摊子。张奶奶负责切凉粉,母亲负责装碗调味,我和小姑姑则站在边上充当助手,负责洗涮碗筷之类的轻活,顺便监视监视各样食客,以免有人不自觉。起初,我并不关心什么凉粉生意,只盼望着有人尽早来充当第一个顾客,完成母亲所说的开张仪式。其实,用不着盼望,食客自会趋之若鹜,因为在野外的火把场游玩,肚子饿得快,而风味诱人、老少皆宜的凉粉是绝大多数人的首选食物,而且很多人都觉得火把节里不吃一碗凉粉是件很遗憾的事,原因说不清。我也不例外,当然,现在我已是卖凉粉的人之一。母亲信守承诺,当来吃凉粉的第一个人付了钱,便歉意十足地立即给我和小姑姑各端了一大碗。我在山下小镇的赶场天吃过汉族人家做的凉粉,当然也在张奶奶家吃过,但最香的还是山野火把节里吃到的凉粉,也许是水质或者气候有别的缘故。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般的吃相,两个大人便哈哈大笑。母亲还劝我吃慢点,担心噎着,我边吃边说凉粉这般嫩怎么会噎着,逗得她们更加乐了。一碗吃下去,肚子就撑得饱饱的,也解了馋,我和小姑姑便乐不可支地关心起生意来,招呼顾客比两个大人还起劲。可是才过一会儿,我又馋了,心中也想起母亲说过开张了生意便可随便吃,于是,不经请示径自端上一碗吃起来。一天下来,我已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碗凉粉,反正吃得非常过瘾。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火把节,快乐全在于想吃多少碗凉粉就吃多少,那余味儿经久不散,觉得比过春节还快乐。自此,我也特别期待每年的火把节张奶奶都会来我家做凉粉,带上她一天天长大的漂亮女儿。
之后的好几年,母亲每年都带我到张家过春节,张奶奶她们也如约到山里来过火把节,照例和母亲煮凉粉赚点蝇头小利,自然也满足了我一年一次的期待。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小姑姑变成了大姑娘,不再和我们打闹,也不再跟着张奶奶到山里来过火把节了。犹记得她读完初中就辍学在家,一年半载后便嫁人了。而我到城里上学后,也就没有去过张家。我的父母和张奶奶他们之间,也随着年龄的增大,渐渐疏于来玩,直至张奶奶夫妇过世后,曾经友谊深厚的两家人就此断了联系。
因为有这样的亲家,我自小耳濡目染汉区的风俗,那别样美好的亲家之情更是至今铭刻在心。如今,每每回忆起两家人交往中的点点滴滴,便越发觉得这种亲家之交是多么的难能可贵!
(蔡子朵,四川宁南县人,电话:15881512486)